前言: 我并非研究西哲史或歌剧、叔本华或瓦格纳的专业人士,文中涉及二位巨擘的相关内容,俱都建立在我对参考资料的理解和反刍上,极可能出现错漏、偏差或表述不当。若您慧眼发现,还望不吝赐教,非常感谢! 一、导读 由深蓝互动研发的手机游戏《重返未来:1999》(下称《9》)在主线第六章中,塑造了一位身怀降灵术的歌剧女演员,伊索尔德,和她的密友兼心理医生,卡卡尼亚(下合称二人“镜映组”),并围绕二人身边的诡谲事件展开讲述。 本文意图论证,与镜映组相关的主要游戏文本——主线第六章《今夜星光灿烂》、伊索尔德个人剧情《小房间》、卡卡尼亚个人剧情《犹在镜中》——在角色逻辑、情感表现、故事结局等诸多关键要素的处理上,参考、化用、致敬了理查德·瓦格纳的著名歌剧《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》(下称《特》)。 同时,由于瓦格纳本人和《特》剧深受哲学家阿图尔·叔本华的影响,本文将不得不引介叔本华的部分哲学观点及概念。这些内容集中在第二节,完全服务于本文的写作目的——对镜映组剧情的分析和理解。因此,我将全力追求零门槛阅读的效果;若您已对瓦格纳及叔本华有所了解,可以跳过第二节,从第三节开始。 二、瓦格纳与叔本华 1. 从康德到叔本华:“自由意志”的终结 康德(1724-1804)是西方哲学史中划时代的人物。叔本华(1788-1860)对他推崇备至,以至于在自己的代表作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中,要求读者先通读康德,再阅读这本书。我们无意深入叔本华哲学,而仅仅只是作为理解瓦格纳歌剧的前奏,因此无须这么做;但我们依旧有必要了解叔本华这样要求的原因——他沿用了康德所开创的一些定义,比如,认为古往今来哲学家们孜孜不倦追求的事物——世界的“本质”,或说“真理”,是超乎人的理解、认知能力的。 我们生活在我们欲求探知的世界之内,观察世界的方法也是固定的。我们用眼睛看、耳朵听、鼻子闻、大脑思考,这些身体固有的器官决定了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;我们既无法像蝙蝠或海豚那样发出、识别超声波,也无法不借助器械(或特定的环境)来裸眼分辨不同波长的光的颜色。然而,人无法认知,并不说明超声波或者光波不存在。这只能说明人自身的局限性,好比《9》的主线第七章,37在洞窟内向无限定者”阿派朗“提问,而对方所给予的回答令她的血肉之躯无法承受,只能利用6的卷轴进行转化,以数学的语言呈现(7TH-09/7TH-10)。 基于这样的逻辑,康德提出,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直接认知(我们所生活其中的)世界的“本质(真理)”的。但是,在否定“直接认知”的可能性的同时,康德也指出,我们可以“间接认知”。不错——人接受外界信息的方式是有限的、一成不变的,可这种固定的局限性,却可以被视为某种特定的“滤镜”;万事万物透过这层滤镜,都会得到同样程度、同样效果的扭曲——这就意味着,只要我们对比滤镜扭曲之后的结果,从中找到、剔除滤镜所扭曲的部分,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世界的本貌。 叔本华保留了“世界的本质无法被认知”这一观点,却没有康德那么乐观。他认为,康德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——为什么世界的本质只能是被观察的对象(客体),而不能是进行观察的那一方(主体)?“我”为什么不能正是“我”想要认知的东西,或这个东西的一部分?要知道,这种情况也会让世界的本质超越人的认知,使人无法完全掌握和理解——就像我们无法不借助镜面来观察自己的脸,也无法不借助科技手段来看见地球的全貌。 于是,在这个假设的尽头,叔本华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哲学思想——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。他觉得,人和人能够观察、感知到的一切,都是世界自身(下称“意志”)在人的认知范围内的部分(下称“表象”)。“表象”中存在的诸多差异,例如不同种类的动植物、不同性质的金属、不同的自然规律,只是“意志”不同层级、不同程度、不同形式的“体现(Embodiment)”。凡是人所能感知到的,究其根本——在人所无法感知到的层面——都是同一个“意志”的化身,就连人自己也不例外。 (这里,叔本华的定义与《9》中的海岛阿派朗学说相近。他们都受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“理型论”——也就是“洞穴的囚徒”这一比喻所揭示的世界观——的影响。因此,熟悉《9》的玩家朋友实在感到吃力的话,也可以粗略地将叔本华的“表象”理解为数字学派的“现象世界”,“意志”理解为阿派朗学者寻求的“真理”。这两套定义之间最大的区别是,叔本华认为“现象”和“真理”是一体的,“现象”仅仅只是“真理”这块庞大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;阿派朗学派则延续了柏拉图的观点,认为“现象”和“真理”是分离的。) 这套理论在逻辑上是自洽的。但是,由于叔本华认为人不再仅仅是进行观察的那一方(主体),也是被观察的对象(客体),人就不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主观能动性——下文称为“自由意志(Free Will)”——而只是“意志(Will)”在表象世界的“体现”。 我们大概或多或少都想过:人为什么活着?这是一个公认无法回答的问题,而叔本华的理论解释了它为何无法被回答——人从头到尾就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活着。“我想活下去”,这种生命的本能只不过是意志化作生物的体现,就像植物要生长、重力要拖拽物体、幼鸟无师自通筑巢一样。这种冲动只是存在,没有原因;因为原因——也就是因果关系——只存在于单方向流动的时间之中(判断因果关系离不开时间的先后顺序,存有因果关系的两件事必定是其中一件先发生,从而导致另一件事发生)。原始意志(Primal Will),作为世界本身,却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。它无穷无尽,因此在我们看来周而复始;它存在,且没有开端、没有结局。 这是主线第六章《今夜星光灿烂》中,伊索尔德的胞兄西奥菲尔所留下的诗: 我去林间寻觅,西勒诺斯。 什么是对人最好、最美妙的东西? 他说,是从未降生的空白! 我望向它来,关乎一切的,生的巨环。 你的双手合围成圆,宣判。 最后可塑的白日,历史消逝的黄昏。 世界呵!头吞食着脚,足抵着鼻尖。 人呵!栖居于大地,等待天空沉坠。 昨日转向明日,明日成为昨日。 雨幕之下,谁将泯没—— 又有谁会获得那永恒的幸福,无上的恩赐—— ——那不复存在的虚无?(6TH-04, 战斗后) 也是暴雨来临之际,卡卡尼亚崩溃的吐露: 卡卡尼亚:国王弥达斯在林间苦苦寻觅酒神的伴护,最智慧的精灵,聪明的西勒诺斯。 卡卡尼亚:国王问:“对我们来说,什么样的东西好而美妙?” 卡卡尼亚:而精灵回答:“随波逐流的苦难的孩子啊!你为何要得知这令你不快的话语呢?” 卡卡尼亚:“那顶完美的便是你无法得到的:不曾被分娩,不曾存在——彻底的虚无!” 卡卡尼亚:“但你仍有机会获得次等的完美——即刻迎接死亡。” 卡卡尼亚捂住脸,刺耳的笑声从她的指尖流出。 还有落雨般的泪水。(6TH-23) [注1:这也是尼采在《悲剧的诞生》中引用的古希腊神话片段。(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、三)青年尼采曾是瓦格纳长达六年的密友,彼时两人同为叔本华的狂热拥趸,《悲剧》一书的主要观点大都来自这段时期的讨论。] 这两处文本喟叹的不仅是《9》中暴雨倾盆、时序紊乱的世界,也是(叔本华理论中)自由意志不复存在的世界。人连活着都并非出于自身的意愿,而是由于某个远超人所能理解、认知的抽象本原以“人”这种形式获得了显现。因此,人的一生注定被(自己也不清楚来源的)本能驱使,在欲望的痛苦轮回中煎熬——实现了一个愿望,立刻迎来下一个;实现了下一个,还有下下一个。我们不再是自身欲望的主人,因为再也不是我们产生欲望,而是欲望产生我们(生命意志显现为生物自身)。 此种语境下,最好的人生自然是从未降生,次好的则是立刻死去、脱离“生的巨环”,回归显化为我们的世界意志——“获得那永恒的幸福,无上的恩赐”——融入“那不复存在的虚无”。 这正是叔本华的假设所导向的必然结论,也是他的哲学多被抨击悲观、消极、厌世的原因。 2. 从叔本华到瓦格纳:以爱救赎,以爱超越 叔本华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救赎(Redemption)的世界。他指出:1)人是生命意志的显现;2)生命意志驱使人永远追求得不到的,因而永不满足、永远受苦;3)只有死亡才能为这一切画上休止符。 与此同时,他又反对自戕,因为(以自我了断逃避生之苦难)是生命意志过强的体现,依旧不是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。这就堵上了所有可能的解脱之路。 瓦格纳(1813-1883)接受了叔本华(包括上述逻辑在内)的绝大部分观点,唯独在情爱方面秉持异议——对叔本华而言,“爱情”是性欲的遮羞布,而性欲只不过是生命意志在繁殖冲动上的体现;这叫瓦格纳无法信服。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叔本华自相矛盾的地方:假如“爱情”只是性冲动、繁殖冲动的表象,那么为何爱情中的人非彼此不可?即使把基因筛选纳入考量,也很难解释有的人会独独钟情于一个对象,甚至为对方放弃更好的人、更优渥的生活条件。 叔本华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,唯独无法解释这种奇特的爱情“魔力”。甚至,这种“魔力”的存在本身,就是对叔本华理论的反驳:倘若我们在无法认知的层面都同样属于意志的一部分,倘若我们作为表象个体的任何欲望都仅只来源于生命意志的驱使,那么爱情就不应当只针对特定的个体。爱情,尤其是掺杂性冲动的情欲之爱(Erotic Love),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从心到身的渴求;这种渴望既不只关乎肉体(表象),也不只关乎心灵(意志),而是将这个人的“表象(可感知的部分)”与显现为此人的“意志(不可感知的部分)”同时囊括在内。[注2:在镜映组,也就是女女同性的场合,这种针对叔本华“繁殖冲动”的驳斥就更有力了。] 于是,瓦格纳在认同叔本华其余观点的基础上,提出人可能借助这样一种行为实现自我价值、肯定自由意志、超越表象的桎梏——全身心地爱欲另一个人,并为爱人而死。 这样,他就绕开了叔本华“不得自戕”的堵路石,寻得一条安全的、脱离这受苦受难人世的道路——当我为情爱牺牲,我可以完全确信我的死亡是出于自由意志,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欲之爱是违背繁殖冲动(生命意志)的! 这就是《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》的核心思想: (前略)……他们发誓自己永远只属于对方。这种爱的渴望、欲望、幸福与痛苦永远无法结束:世界、权力、名誉、赞誉、荣耀、荣誉、骑士风度、友情全都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梦一样化为了泡影。只有一样东西还存在:渴望,无尽的渴望,时刻重新唤醒的渴望——没有饥渴,只有煎熬;解脱只有一个——死,毁灭,永远不再醒来!(路旦俊译 《理查德·瓦格纳:三首序曲》, 13) 因此,《特里斯坦》从不被视为悲剧;第三幕终曲的“爱之死”也并非“爱情之死”,而是“爱中之死”——是解脱而非终结,胜利而非屈服,超越而非逃离。 |